西安的秋

文/如吾两人

要怎样述说西安的秋呢？

我轻轻靠着昆明湖边的木条长椅，长椅表面的红漆因不规则的脱落显得斑驳，露出了灰白的木质本色，些许暗淡和陈旧。湖边的鹅卵石堤岸上，几个小孩子在互相追逐嬉闹着，清脆的笑声随着涟漪一圈一圈地扩散，惊得埋着头清理羽毛的大白鹅时不时抬起头张望。湖的中心有一团小土包，是鹅、鸭们的休憩之地，不知哪个有心人在上面种上了一簇月季，深红色的硕大花朵在风里微微摇摆。极目是一片白桦林，树皮多有凹凸和黑斑。每一棵白桦都很高挺，直瘦，叶子碧绿，在冷风中沙沙作响。放眼望去，草树交错，或枯萎，或直立，风吹树梢，青黄次第。这是西安的秋，凉风不息，草木衰落中透着几分清冷。

西安的秋天并不长，但比得川南故乡温润短促的秋天来，又明显让人感受到了几分寒意和寂寥。这座城市干冷，秋季里少雨多风，登上高高的城墙，灰白色天空下仿古的建筑庄严方正，少有绿意；川南的秋，却是一阵一阵下不完的秋雨，染过翠竹，催开芙蓉，一层秋雨一层凉，很快人们就穿上厚棉衣准备过冬了。若家乡的秋是还未雕刻的土坯，让人觉得模糊而容易忽略的话，那西安的秋天就已经有了大致的轮廓和粗略的线条，很硬却可以看出几分味道。当然，若你心中的秋天是红枫漫山，是天朗气清，是强烈的色彩碰撞，或是那一份深切的藏在心底的凄凉，那么你就要失望了，西安可不是这样，也不会这样。

西安的秋，不知从何时何地开始的。满城的法国梧桐慢慢褪掉薄薄的树皮，留下淡青色的光滑的枝干，茂盛的树叶在撑起一整个夏日的浓荫后终于耗尽力气，叶边的暗红色渐渐扩散开。秋风一起，卷起蜷在路旁的叶堆，在空中聚集碰撞而后各自散开，好似一只只受伤坠落的枯叶蝶。阳光下铺满了一层干枯的梧桐树叶，随手拾起一片，轻轻一捻便碎成点点叶渣，它在夏天努力汲取的水分已经在日渐冷冽的秋风中被带走，叶脉的纹路更加清晰地显了出来，配上暗红的底色，无影无形的秋就这样具象了。

从草木开始，秋的气息飞快地充溢了整座城市。只需闭上眼，脑海里便浮现出城墙根下满地金黄的银杏，庄严的博物馆前瘦骨嶙峋的腊梅，寺庙庭院高耸的古槐，大唐芙蓉园的垂柳……青砖红瓦，飞檐斗拱之间点染着金黄翠绿，西安的秋与西安古朴厚重的气质融在了一起。

最爱的，是城墙跟下的书院门。到秋天，银杏叶金黄着散落一地，长长的街道两旁列着一排小摊，大多是精致小巧的旅游纪念品和文房四宝，有大小各异的埙，整整齐齐地排着，像刚在墨里染了一圈儿的套娃。黑褐色的陶土制成，小吹口，肚子上留了几个气孔，憨态可掬中透着中华古乐才有的质朴。摊主从不吆喝，只将陶埙口紧贴自己的下唇，轻轻而缓慢地吹出气息，手指不断在出气口挑起和闭合，一段悲伤便悄悄蔓延而出。那袅袅颤颤的声音，幽深，凄婉，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丝丝缕缕飘散在无限的空间里，携着几分风吹木叶声扫过耳廓，些许伤感，竟不知是物悲还是人怜了。这声，大抵也在千年前的丰镐响过，如丝般连起了秦的豪壮、汉的雄霸、唐的风华，十三朝古都，数千年荣辱繁华。中华民族厚重的历史在西安画下浓墨重彩的一笔，让人不禁想像孔子在川上那样对着时光长河一声长叹——“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古书有云：“埙，立秋之音，万物曛黄也，埏土为之……”又说秋属商声。商，也就是“伤”，秋季萧瑟，草木摇落而变衰，无论是“落叶满长安”还是“寒色五陵松”都有着淡淡的悲凄和感伤。在西安，秋格外惹人心绪，不用在夜深人阑时听雨打梧桐，就是在微风、清寒的秋日午后，听一曲埙，幽幽然之声，数千年历史奔来眼底，已让人惆怅。这是西安秋的一面，深沉，怀旧而感伤。

若走进那些窄窄的小巷，抬头就看见灰白色天空下交错杂乱的电线，触目是古旧的居民楼、水泥坯，刷着红漆的铁窗已是锈色斑斑，街边随意支起的架子上，有长衣长裤小幅度地晃动着，微微扫着墙底的草。卖吃食的店门口，煮着葫芦头，咕噜咕噜地翻滚着，那带着暖意的香气，就这样飘荡在清冷的街上。有裹着夹袄的妇女，提着几棵长长的大葱行色匆匆；有系着红领巾的孩童蹦蹦跳跳地消失在小巷转角；有老者坐在巷边“吧嗒吧嗒”抽旱烟，面庞在烟雾后模糊难见。街头巷尾遍布着卖柿子的小摊儿，既卖富平尖柿，也卖水晶柿子，橙黄色和火红色在秋天都显得格外温暖，几片瓦楞纸插在间隙里，上面用毛笔写着价格，清晰醒目。回民街有很多卖柿饼的，厚实紧致的柿饼整整齐齐地码成堆，远远地看着，像燃烧的火焰，走近了就闻到甜腻的香气，买上几个，入口绵软香甜，口感滑腻。这是这个城市秋天的另一面，琐碎的市井生活，散漫，日复一日。

风又来了，蛰伏的寒意无声无息地侵入身体，不由得紧了紧外套。天色渐入黄昏，大人们呼喊着孩子，该回家了。伴着三三两两的背影，湖慢慢安静了下来，只是偶尔又被湖中一只白鹅曲项向天歌划破。愣愣地看了一会儿静静躺在水面的落叶，回过神来。我也该回去了。

文字

如吾两人

排版

张瓯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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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络

原载于《文溪》第四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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