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17-10-26来源:本站原创作者:佚名

撰文/赵颖慧摄影/陈韵骄编辑/周小程

为了更完整的倾听这块大地上的宁乡话,我们完成了一次横穿宁乡的行走。

从东到西,我们穿越了花明楼镇、玉潭街道、煤炭坝镇、流沙河镇。海拔越来越高,坡道越来越多,耳边的宁乡话也越来越难懂,从说“吃噶哒”(吃完了)的下宁乡走到了说“吃噶哩”的上宁乡。

上和下,是当地人对宁乡的地理分界概念。大致的分界是:位于宁乡西部的流沙河、沩山等广大山区地带属于上宁乡,位于宁乡东部的经济交通较为发达的县城一带指下宁乡。

那么,问题来了,为什么不说“西宁乡”和“东宁乡”呢?很简单,因为上宁乡的地势高度都在米以上,沩山一带高达0米;下宁乡的地势高度普遍在米以下。

宁横公路,即将进入栏山峡摄影/陈韵骄

下宁乡

过去,被认为说话最“土”的流沙河人进县城,几句话离不开一个“哩”字,“吃咖哩(吃了),走咖哩(跑了),冇得哩(没有了)”。一个个带着上扬去声的“哩”字蹦出来,下宁乡人会边说边笑,“港话哩啊哩,肯定是上宁乡滴。”

“现在还会笑说‘哩’的人么?”我问55岁的玉潭街道香山社区主任周正佳。他摇摇头说,“现在不太笑了,都习惯了。”

发音人:周正佳,55岁,男,玉潭街道香山社区主任

下宁乡话接近长沙话,却依然十里不同音

从猴子石大桥到花明楼镇,从岳麓大道到玉潭街道,车程均不到一个小时。

花明楼镇和玉潭街道都位于宁乡的东部,靠近长沙。毫无疑问,它们都属于宁乡人眼中的“下宁乡”。如果你是长沙人,在这两地不会有太多语言障碍。

我请周正佳用方言说出50多个词汇,几乎与普通话长沙话接近。比如,爸爸、妈妈、爷爷、奶奶,他的方言发音也大致是“爸爸\爷老子”“妈妈\娘老子”“爹爹\爷爷”“娭毑”。可如果你去流沙河,你会听到乡土味更浓郁的叫法,爷爷被唤作“公唧”,奶奶被唤作“阿婆”。

我又请62岁的花明楼人陶谷粮说同样的50多个词汇,如上午、下午、晚上、蚯蚓,她的方言发音分别是,“上半日”“下半日”“夜嘎唧”“曲鳝子”。

发音人:陶谷粮,62岁,男,花明楼村,农民

对于长沙人来说,要理解这些词障碍应该都不大。成庆红曾在《湖南宁乡上宁乡话与下宁乡话的词汇对比研究》中,以花明楼话作为下宁乡话代表,比较了个常用词发现,下宁乡话与长沙话相同率高达95%。

”密切的地缘关系与久远的历史渊源,使宁乡与长沙、益阳在语言上颇多一致。”李剑林在《宁乡方言与地域文化关系分析》一文中说。“宁乡是由长沙、益阳、湘乡三县析置,析自长沙、益阳的地域是下宁乡,析自湘乡的地域正好是上宁乡。”

可是,十里却不同音。从玉潭街道往西走出十公里,宁乡话听起来就有点费劲了。

在周正佳的办公室里,同坐着宁乡县玉潭街道政协联络处主任袁暑山。他的出生地回龙铺,离玉潭街道不过12公里。

我亮出写着汉字词汇的题板,请周正佳用方言说出来。题板上出现“脏”字,“邋遢”,周正佳答。一旁的袁暑山紧接着说,“批里怕喇”。估摸着,不明就里的还以为是放鞭炮吧。

如果再往西走一点儿,让流沙河人说“脏”字,你会听到一个咧开嘴、牙齿触碰下嘴唇、硬着喉咙说出的“进阶版”“脏”字:“歪噻”。

用宁乡话说农具摄影/陈韵骄

不叫“乡里别”了“现在城里人还没乡里人好过吧”

玉潭街道,宁乡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原名城关镇。

这是宁乡人更熟悉的名字,此地的老居民常被称作“老城关镇人”。曾经的城关镇、今天的玉潭街道离长沙仅35公里,是两小时经济圈辐射8个地级城市的千年古镇。对于宁乡“乡镇”的人来说,它是“城里”的象征,也是宁乡的核心。

“城里人”有城里人特有的方言词,比如“乡里别”。“原来港(说)得多些。”周正佳说。“那也只有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时候喊得多喽。”坐在一旁的宁乡县玉潭街道政协联络处主任袁暑山补充说,“比如,那时候有人港:嗯各只乡里别(你这个乡里人)!”

在走访的宁乡四个地区中,稍微远离城区的花明楼和流沙河原本就不说这个词,几乎没有乡镇的人自称带有蔑称的“乡里别”一词。而城区的玉潭街道和因煤兴旺的煤炭坝镇“以前说,但近些年也不怎么说这个词了”。

为什么现在说得少了?袁暑山一笑,“搞不好,现在城里人还羡慕乡里人过得好嘞!”

周倩妮曾在《湖南长沙到宁乡汉语方言的地理语言学研究》中分析称,“乡里别”一词出现在20世纪80年代,当时经济快速发展,城乡差别拉大,生活在长沙市区的大部分市民的物质条件优于乡下人,因此他们产生一种优越感。而对进城来从事“脏、累、差”工作赚钱的“寒碜”乡下人,市区人给进城的农村人取了个蔑称“乡里别”。

转折点发生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计划经济时代,过去一个双职工家庭多好。当计划经济变为市场经济,城乡差距缩小,现在乡村甚至比城市更好过。”袁暑山说。

“上个世纪70年代,玉潭街道,也就是以前的城关镇,只有一万多人,现在户籍人口不足10万,但常住人口有20多万,许多都是来自周边的乡镇,他们在城里住着,但户籍并不迁过来,更愿意留在乡下。”

”现在还会有‘某某别’的叫法么?”我问。周正佳摇摇头表示几乎没听到过了。袁暑山立马“堵”了回去,“你难道没听过,那些玩得好的后生子互相叫么?比如李小强就喊强别。”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别”这一语素原有的轻视、蔑视含义淡出,它表示“熟悉、亲密”的含义慢慢显现。大家在称呼熟悉的伙计和同辈的时候,叫全名显得生分和疏远,只叫名字又显得肉麻和别扭,就加一个“别”的语素,在开玩笑的语境中叫出来,比如,“你莫在这里捣乱啊,强别。”

过去,烂山峡是流沙河人进县城的唯一通道。摄影/陈韵骄

上宁乡

离开宁乡城区,一路往西,爬坡越来越多。“快到娄底了吧”,司机宏哥嘴里念叨着,开了一个小时,终于到达流沙河镇。

一路上,道旁的房子由高变矮,零星的黄色土房开始出现,大多紧贴着新修的白色砖房,呈现新旧交融的景象,这像极了今天的流沙河话。

流沙河人称呼“张镇长”,一部分人脱口而出的还是“当凳档”,而大部分人已经卷着舌头说“张镇长”了。

发音人:喻联盟,60岁,男,流沙河镇合兴村人,曾当过教师

流沙河话,宁乡话里的一股“清流”

刚与流沙河人一见面,流沙河话就来了一个“下马威”。“我在撒登当过兵。”60岁的流沙河人喻联盟说。

”啥?在哪儿?”我没听懂。“撒登啊!”他重复。

作为宁乡人的我,竟然连问了三遍,连蒙带猜,才恍然大悟,“原来是山东啊。”喻联盟咧开嘴笑,“不是你要我说流沙河话的嘛。”

来流沙河,你真得要带上一本方言对照表。如果你跟一个流沙河人打听,“你好,你们镇长在哪里?”或许你会听到这样的回答,“我哩当凳档嘚挪里。”(我们张镇长在那里。)

乍一听,张镇长三个字就像敲了三声锣的“当当当”,舌头在嘴里轻点上颚,而不像说普通话一样将舌头卷起来。

所以,在下宁乡人眼里,上宁乡话特别“土”,简直就是宁乡话里的一股“清流”。因为流沙河人叫脸盆也不是“脸盆”,而是“面盆”;衬衫也不是“衬衫”或者“衬衣”,而是乍一听不知为何物的“热衣子”,其中的“热”字得读成“腻”的音。下午不是“下午”,而是“夜嘎唧”,而这在宁乡其他地区均表示晚上。

方言专家邓开初对流沙河“自成一体,与众不同”的方言特征也十分着迷,他歪着头像是自语,“它有点像方言岛,但又不是严格的方言岛,但它与宁乡其他地区的方言的确有很大的区别。”

发音人:戴凯勋,79岁,男,流沙河人,曾担任过教师

流沙河话混了涟源和湘乡的“血”

流沙河话为何如此与众不同?

细细考究,可以发现,流沙河保留了更多的古音。

在流沙河,说“脸”不会说“脸”,而会说成“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中的“面”,洗脸水就是“洗面水”;说“跑”会说成人们印象中步行并不快的“走”,“快走”就是“快跑”的意思,用法与“弃甲曳兵而走”中“走”是一样的。说接生婆会说成“稳婆”,“因为接生要稳重嘛。”喻联盟说。实际上,这可以在《聊斋志异》中找到同样的用法,“昔一稳婆出归,遇一狼阻道……”

“有人说湖南人是南蛮子,我并不认同,从流沙河出土的文物和历史来看,文明诞生的时间很早,”流沙河镇政府干部龙凤明说,“七千年前,流沙河就有人种水稻;至少年前,流沙河人就开始人工繁育猪;年前,这里就建有宫殿,铸造青铜器,是南中国青铜文化中心”。

除了古音,将流沙河话与周边地区方言一对比会发现,流沙河话里的“夜嘎唧”称呼下午,“面盆”也是涟源话,“热衣子”是韶山话也是湘乡话。湘乡人杨慕如曾在《品味湘乡话》中解读“热衣子”的来由,旧时“热衣子”是对襟的布扣子衣。解放后慢慢兴衬衫,刚有衬衫的时候,湘乡人也叫“热衣子”。

有人做过更加系统的比较,在《湖南宁乡上宁乡话与下宁乡话的词汇对比研究》一文中,作者成庆红写道,“在个常用而又与下宁乡话不同的词中,有88个与涟源方言基本保持一致,两种具有很多共同点。”

可见,流沙河话是一个“混血儿”,但它主要混的不是长沙或者宁乡县城的血,而是涟源、湘乡的“血”。

楚江,穿过烂山峡,流经流沙河

湘乡“猪客子”让流沙河话多了湘乡风味

可是,为什么身处宁乡县的流沙河话,不与县城“亲近”,偏偏与“别家”的湘乡、涟源话“混血”了?

有人将其归结为处于山区的上宁乡交通不便和经济不发达。比如,宁乡旧时水路主要航道只有沩江,且主要在县境内通航;清以前陆路主要是三条驿道,一由县城通往长沙,一由县城通往益阳,一由县城通往安化。商贸往来主要是县城与长沙、益阳两地。此外,上宁乡是山区,经济发展速度不及下宁乡……

79岁的当地乡贤戴凯勋“不同意”了。“这不过是站在宁乡县城的视角来看待流沙河等上宁乡地区的交通。”在他看来,流沙河镇历来就是宁乡西部的商贸中心和物资集散地,交通不便得看去哪儿,“笼统地说流沙河交通不便是有失偏颇的。”

”过去,去宁乡县城交通的确不便利”,在戴凯勋的印象里,位于横市附近的烂山峡子是过去流沙河通往宁乡县城和长沙的唯一通道,峡谷就像一座大山被“劈”开的缝隙,一条不到2米宽的小路沿着楚江蜿蜒。“从流沙河走路到县城,需要一天半。有钱人会在烂山峡子附近睡上一晚。”

穿过烂山峡

“但是,在交通都不发达的年代里,没有大道,都是小路和古道。从流沙河到娄底80多里路,到益阳城区60多里路,到湘乡也是60多里,可是到宁乡城关镇要里路。这就很明显了,相对而言,流沙河去娄底、湘乡,都比去宁乡城关镇和长沙更近,更方便些。”戴凯勋说,“流沙河的种猪全国有名,娄底、湘乡来买猪崽、粮食、鱼的人很多,比长沙和下宁乡的人还频繁,千辛万苦的挑夫们挑着猪、粮食来回奔走。”

当来自湘乡的“猪客子”来买猪,本地人就加重鼻音学湘乡话谈价钱。“嗯买哈嘛叫就哈嘛叫”(你买什么价就什么价),湘乡人也会学流沙河话捋直了舌头说,“按嗯哩港滴搞嘚斯古。”(按照你们说的搞了就是)。

”一来一去”讨价还价中,流沙河话里的湘乡风味逐渐浓郁。“所以,为什么别人觉得流沙河话特别,那是因为我们语言交往的地域主要是湘乡、娄底、安化、桃江等地,这些地方的话都是山区的话,都是古老的话,下宁乡或者长沙的来得少些。”戴凯勋说。

这不得不让人联想到北京大学教授唐晓峰对“边缘”价值的讨论,他说“边缘地带是历史与地理的特殊的结合点,一些重要的历史机缘可能只存在于地理的边缘,在这样的关头,忽视了边缘就错过了历史。年,一群考古学家发现他们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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